大地之血

Part1:太古之时,人类在矇昧中生活,他们既不懂嫉妒,也不会仇恨,是狮子匠第一个将自己与他人进行比较,从此之后,人类就明白了什么是痛苦。在狮子匠的诸圣名中,沙漠中的民族称祂为Abū Murrah,意为“苦痛之主”。
Part2:意大利和土耳其因一段古老的恋情而开战,埃涅阿斯抛弃了狄多,三千年来地中海诸国在的黎波里的沙滩上互相争斗。
Part3:这是张令人过目难忘的漂亮脸蛋,眉弓到鼻梁间的线条锐如薄刃,说话时,那种自然而然的命令架势,显出不容拒绝、冷漠傲慢的姿态,话语间斩钉截铁的口气,几乎比言语的内容更引人注目。
Part4:当然,到头来我什么也没做。
Part5:人们常说,当长到父母的年龄时,你就会懂得许多。我今年二十五岁,我母亲死时二十岁。

Part1

  纵然阳光斑驳地照射在沙石地上,圣所中依然又静又冷。“这里只剩下我一个了,”老人平静地说,“所以也只有我知道她被埋葬在这里——就在这圣坛的巨石之下。你要知道……”
*
  每个司辰学的研习者都知道,伊苏斯前夜,伤疤之神曾从旋风中显露过圣容。
  祂呼黄金将军而言,降下三喻。
  其一曰:弃尔之主大流士。
  黄金将军答曰:理当,除您之外,我无他主。
  其二曰:弃尔之国波斯。
  黄金将军答曰:诚然,除您之外,我无他源。
  其三曰:跪拜亚历山大。
  黄金将军默默无语。
  “汝岂不知亚历山大乃吾之骨血乎?”

  黄金将军说,我知道,明了,我主,我父,您化身一条黑色大蟒与奥林匹亚斯缠绵,她的丈夫腓力从门洞偷窥,被鹰啄去右眼,他奔往德尔菲求问神谕,方知此乃窥见神迹之天罚。早在新婚之夜,她就梦见过雷霆击中子宫,燃起熊熊烈火,火舌四散而灭,随后,她生下了亚历山大。
  伤疤之神说,既知如此,你为何不愿跪拜?
  黄金将军说,他出自您的血,而我出自您的火。我并不比他更低贱。恩师,我曾立誓,除您之外,我别无他主,那我又如何能向亚历山大跪拜?
  伤疤之神由是震怒。最后,每个学徒都知道,黄金将军折断了佩剑,将他与帝国与造主的誓约一并舍弃,抛下了之前的人生,进入了“隐于世后的庙宇”。
  太古之时,人类在矇昧中生活,他们既不懂嫉妒,也不会仇恨,是狮子匠第一个将自己与他人进行比较,从此之后,人类就明白了什么是痛苦。在狮子匠的诸圣名中,沙漠中的民族称祂为Abū Murrah,意为“苦痛之主”。
  但只有我们知道,我们是隐秘的信托者,真知的持守人,在偏僻的圣所中传颂祂的秘仪,行于黑夜,故能识辨神性之微光。我们是醉者,但不饮尘世之酒。我是安泰俄斯神庙的最后一人,我是风中之尘,我是流溢之链中又一个火造的环节,环环相扣延伸直至拂晓。现在,就由我来将奥秘传施彼身。
  狮子匠从未抛弃过誓约。与生俱来的脐带怎能轻易割断?最初的爱恋岂会从心中消逝?
  祂暗中明了,上校的诫命实乃考验。考验的是什么?显然不是忠诚,否则祂早已失败,恰恰相反,上校考验的是祂的爱。
  难道上校不曾亲口说过,“除我以外,勿拜他物”吗?只向爱者俯首的额头,即使奉祂之命,又如何向别者屈膝?
  狮子匠必须在两者间做出选择,跪拜亚历山大,获得顺服的奖赏,却在实质上背弃了爱者;而若忠于爱者,祂却不得不承受违逆的惩罚。祂嫉妒了,但这嫉妒恰恰能证明祂的爱,如影行于光后。
  祂承担叛逆的诅咒,甘愿承受父亲施加的一切磨难。
  “既然祂的棋盘上唯此一着,祂既言‘行棋!’我复能何为?我行了仅存的一着,便将自己投入无限悲苦之中。”
  而被爱者折磨就意味着与对方的永久链接,这才是施爱者的究极追求(“我蒙祂选中,蒙祂选中!”)。上校和狮子匠在无言中相互约定,明面上彼此折磨,暗地里却彼此相爱。
  这才是狮子匠最为秘密的奥义,世上没有比仇恨更加神圣的感情。来,好好抓着,这是她留给你的胎膜,也是你生于此世的第一件衣服,你降生时就批戴的入门圣袍。
  你的母亲,很有天赋,但始终缺少了什么。黄金将军的学徒,罕有女性胜任。她缺少了神圣之血,她的巴拉卡十分强盛,但空有石油脑,却缺少引线,直到杜弗尔欺骗了她,火才被点燃。是的,她有了仇恨,但太晚了,她最终只是蚌壳,而非珍珠;只是茧子,而非蝴蝶。她在这把断剑下娩出了你,双目圆瞪,咬牙切齿,诅咒着你父亲的名字,她的心脏跳到最强拍,断剑也随之碎裂,而我们为她喝彩,你被裹在胎衣中,像一枚透光的琥珀,我们划开了………
  *
  我开始意识到他已经几乎记不清她了,对他来说,她只是一个理想或一段故事。
  我向外俯视着城市中闪烁的灯火,思绪逐渐飘远;我回忆起我的大敌曾如何教我下棋、出千和杀人,然后我开始琢磨,自己能教他点什么。

Part2

  西班牙人从柏柏尔人手中夺取了的黎波里,圣约翰骑士团又从西班牙手里夺来了它,奥斯曼再从骑士团处把它夺走,而此地现在归意大利管辖。柏柏尔人管的黎波里叫作“海上的新娘”,而如果我能相信我的大敌的话,我的母亲称这里为“家乡”。

  那年我十一岁,十分迷恋一种以莉莉安罗素命名的甜点(对女演员本人却没那么热衷,即使她娇美犹如泛着奶油泡沫的郁金香啤酒杯):把冰镇好的甜瓜切半挖籽,塞一大球香草冰淇淋,再淋上红黑色的樱桃酒。正当我把小勺艰难地戳进硬化的冰淇淋球,我的拉丁语老师推门而入,灰白的胡子在他胸膛前一起一伏:“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我当然不知道!紧接着,他抑扬顿挫地朗诵道:“我们的母亲,首个振翅高飞,将死亡倾泻于敌营之上!”
  他满怀激情之下掷入我怀中一张报纸:“首次空袭实战 意大利轰炸的黎波里”。

  我说过我从来就很讨厌拉丁语。但当时,远不止于我那位老师,人们可以反对利比亚战争,而代价是感觉自己像是被弃绝的人,没有收到庆典的邀请函——簇亮的旗帜和步兵帽的羽饰招展,军乐队的金色铜管震颤,在每个角落,都能从空气中听到海外之歌的回响。
  在记忆之海继续深潜,如果仔细思索,我对这场战争还有过更为具象的回忆。保姆带着我下楼,去父亲书房向一位将军问好,就像每次,那扇沉重的红黑木门很快向我合上了。和我一起被留在门外等待间的是将军的随从,一个年轻军官,唇上有两撇乌黑的漂亮小胡子,对向“祖国的未来一代”讲解意大利的未来局势颇有兴趣。
  他在湖蓝的缎布桌布上向我比划,“这是我们的海”,将几把银质调羹错次排开,斜切而去,“这是梯列阵,”又将一把调羹拉向前方,组成一个三角,“船队也可以排成楔形阵”。这时,门突然开了,将军踱步出来,年轻军官从沙发上弹了起来,因为紧张扯到了桌布,那些闪闪发光的调羹叮叮当当全掉落在了地上。
  再后来,那位军官一路扶摇而上,官至海军上将,直到被德国人枪毙。他的舰队失落,就像那块蓝缎桌布上再次复平的浅色划痕。不过,那已经是几十年后的事了。

  再回到我的童年,古老的神话被反复援引,作为现实行动的蔓叶花饰,“意大利和土耳其因一段古老的恋情而开战,埃涅阿斯抛弃了狄多,三千年来地中海诸国在的黎波里的沙滩上互相争斗。”
  玻璃板下压着几枚钢笔明信片,我的拉丁语老师在沙沙翻动的书页声和夏日午后昏昏欲睡的间歇吟诵,“过路人啊,若你经过斯巴达,请转告他们……”他告诉我有三千名战士去国离乡,从大海到黄沙,“驶过塞壬歌唱的苏尔特湾,把胸膛献给了敌人的长矛”,他们被剥夺了生存和归国的机会,但赢得了荣耀,和一张用于纪念此事的古典画明信片。

  即使在奥尔图基奥的乡间小道上也能看到运送伤员的帆布马车,车夫带着黑色帽子。阳光强得晃眼,父亲托着我的腿弯,我手撑着栏杆,探出露台半个身子,眯着眼,试图辨认车夫帽子上写的字,“生下他们的母亲有福了”,“为祖国流血者的母亲光荣”。
  “想知道你母亲的事吗?”他发音时对气流喷在我后颈上。
  “想!”我不假思索地说,但实际上只是想他和我多说些话而已。
  每次和他说话,我都难以集中注意到话的真正内容,就好像欣赏一首歌的曲调和演奏,就不自觉忽略了歌词的含义。他说话时毗邻的词语间总以微妙的滑音过度,像羽毛一样轻柔。到很久后我才会知道,这是掌握希克索斯语对他的影响,在与门关军团的交易中他习得了这门令人上瘾的语言。

  我之所以还能记得这个故事,全因此后他在不同场合对我反复提起,每次细节都有所不同,但主要情节和其中一些较为押韵的台词尚能保持一致,大体上可以划分为三幕剧。
  第一幕:1900年,他为了追逐日食来到的黎波里,遇到了我的母亲(穿着白色的长披裙,有时也会是蓝色),“唉,命运折磨得你好苦啊”。
  第二幕:现在他不得不回意大利了,“因为我背上肩负着不离身的家神,又奉着千夫长的律令”,母亲哭了,“看在我流的许多眼泪和你发过誓的分上”“你要把我交到谁的手里去死啊,我的好——客人?我现在只能用这个字眼来称呼你了,不能再叫你丈夫了”。
  第三幕;也是最长的一幕,我可怜的母亲自杀了,或者也可以说,选择生下了我,但这其实是一回事。“忘恩负义的人,你祖先可不是什么天神!你是嶙峋巉刻的岩岬裂开缝隙生出来的,你的心肠是铁和石铸成的。”她再三捶打着自己美丽的胸膛,扯乱了长发(此时应有舞台打光和提琴配乐)。
  父亲用许多美丽的词语来打磨和延长这个女人为他而死的过程。命在垂危之时,她三次试图坐起,又倒回床上,用迷惘的目光寻找高天的光明。由于她并非命中注定要死,又不该死,因此安泰俄斯神庙才不得不剪去她的一缕长发,作为对林地的奉献,她的灵魂才可挣脱出躯体的桎梏,随着墨玉照亮的旋转阶梯辗转下滑……

  再提到这个故事是流亡时驶往的黎波里的闷黑船舱,我又输了一轮扑克,不得不交换出一个秘密,并且已经喝得足够醉(上几轮输的结果),不知道充满苦艾酒气的舌头会给这个大理石色泽的故事染上何等颜色。
  乔吉奥狂笑着说:“老兄,真没想到你这么喜欢《埃涅阿斯记》。”他也喝醉了。
  “胡说什么?我最讨厌拉丁语。”
  “你爸爸是埃涅阿斯,你妈妈是狄多……老天,你们意大利人太喜欢自比罗马了。”

  之后我才知道,父亲叙述的真实度比我预想的还要低,他只是复述了古典故事的台本,因为他自认是一个意大利男人,而我妈则是北非女人,所以好吧!
  他似乎并非蓄意欺骗我,因为确实没有这个必要,他千真万确地相信了这个故事,因为这是他为自己挑选的戏剧。我后来听说过一个比喻,美杜莎的视线会将目力所及处变成雕像,在这里,视觉并非观察和感知现实的器官,而是伤害和定格他者的武器。
  或许这就是我可怜的母亲——这里我说的是意大利——终将失败的真正缘由,她在字面意思的一堆黄沙之上,用幻想搭起层叠的神坛:古老的北非行省,布匿战争,君临万邦的罗马!上次造访罗马时,路过中心广场,巍峨的祖国祭坛从车窗里逶迤地展现,层层叠叠,洁白似雪,使临接的卡比托利欧山也相形见绌,一个穿黑衫的男人在威尼斯宫统治我们的国家,罗马新区的每条街道都以《埃涅阿斯记》的人名来命名,那么,结局会是什么呢?

Part3

  “喏,就是这里,圣坛的巨石之下。如你所知,普通人难以生产下大地之子,所以她的心脏爆裂了。总之,最后你的父亲还是带走了你……”
  
  安泰俄斯神庙很少有访客,无形之术编织的浓雾终年笼罩着粉赭的拱门,犹如丝毧无名的具名者,她那灰色多褶的下摆。浅黄的石灰岩外墙早因风化而泛起浅红,即使在夏日,这里也显得过于阴凉,带着两千年来时光碾过的痕迹和寂静。
  但今天似乎是个例外。一位来客正隐藏在重重拱廊的阴影下,大约六英尺高,穿着象牙色轻薄亚麻西装,就连嘴唇都苍白无色,全身的颜色除了漆黑的眉毛和头发外,只剩下金绿泪形纹样的领带,和马甲挂出两条弯弯的细金长链。
  他走上前,不疾不徐地扣着门。以任何标准的待客之道看,门内也太久没有回音了,但来客显然有着十足的耐心,矢志如一地以缓慢的节奏,指节哒哒地扣着厚重大门。
  终于,门缓缓开了,出来的是一个老者,头戴垂有坠珠的便帽,脸上留着灰白的胡茬,那双深深凹陷、浑浊昏暗的眼睛注释着来人,他的脸上有种禽类的警惕:“您是来……?”
  “我的孩子呢?”没有更多客套,他递出问题像斗士亮出利剑,刚刚出鞘,锋刃已经指到敌人眉间,“我要带走他。”
  这是张令人过目难忘的漂亮脸蛋,眉弓到鼻梁间的线条锐如薄刃,说话时,那种自然而然的命令架势,显出不容拒绝、冷漠傲慢的姿态,话语间斩钉截铁的口气,几乎比言语的内容更引人注目。
  “孩子自然应该由父母来抚养。既然母亲已经……”老人停顿了片刻,但没有在来客的脸上看到任何变化,“另则,神庙也尊崇您的血脉。我们只是暂时代为照顾而已。”
  语毕,老人十分恭敬地弯下身躯,让到一侧,做出敬请进入的姿势。
  他微微颔首,跟着老人向深处走去。
  神庙内部十分空旷,石柱高挺,支撑着隆起的顶部,遥远得仿佛承载星辰的黄道天轮,周年转动不息,主宰着凡人的运命。其上用七色瓷块拼嵌出安泰俄斯和狮子匠的搏斗。当他抬起头时,先祖满是血丝、暴突在外的眼珠似乎正在凝视着自己。
  脚下的地毯边缘缀有浓密的流苏,赭红、靛蓝、炭黑、米白,连续的菱形和斜线向无限远处衍生。五十头山羊为它丢掉了绒毛,沉重密实的布料吸收了所有的脚步声,四周寂寂无声,只隐约听到远处喷泉淅淅沥沥的流水。
  日光透过高处的窗户在地上投下一块块整齐的亮斑,他们沿着墙壁前进,停在一扇小小的门前。
  老人毫不迟疑地开了门,面前的回廊长而窄,两面光秃的石墙像岩壁彼此屹立。他挺直的脊背仿佛竖起的旗杆,示意着客人跟上自己的脚步。
  客人后脚跨入门内。随即,两壁射出箭矢,密集如雨落。
  老人的身躯率先被箭簇撕裂。失去了生命的支撑,他先被弓箭、随后被自己的体重拽倒。如同暴雨过后,细弱的枝干难以承受果实和水珠的双重负累,他的身躯就是这样委顿在地上。
  走廊尽头,祭司的手杖擂着地面,嗒嗒嗒犹如战鼓,他黑袍上的金线熠熠发亮,身后学徒拥簇如鸦群:“害死了母亲的罪人,还想抢走无辜的婴孩吗!”
  杜弗尔拔出佩剑,他的脸色依旧毫无起伏,既不因被引入陷阱而愤怒,更没有被提醒罪孽而羞愧。
  他握着剑柄,使人想起西班牙美丽的少女圣徒,利马的圣罗莎握持着一柄燃烧的鲜花。剑动处,亮光淌动如流水,比所有飞来的箭矢更加明亮,犹如黎明时分,启明星于天际处洗过湛蓝的海水,飞升到高天之上,炫目过一切星辰。
  剑身弹开流矢,宛如狂风平地而起,吹开满地尘灰,学徒们四散而逃。
  石墙上拖出杀人者的长长黑影,壁灯托着的烛焰不断颤抖。
  他专心致志地追逐着奔跑的祭司。对方很明显比他更熟悉这里的地形,拐过好几个墙角后,他踏入了新的房间时,门无风自动,在身后重重闭合。
  “这又是哪一出呢?”他心中并无畏惧可言。
  安泰俄斯神庙尊崇大地之血,可一座黄沙中落满尘灰的古墓又对他有何加焉?逝往诸神,低垂红日,他早已将其一并舍弃。同时,就好像选择独自来到此处,发言带走孩子,他也不认为神庙能有任何对付他的办法。
  只是房内的气味十分古怪,既像野兽,又似海产,铺面而来浓重的腥味。
  
  
  *
  
  萨德拉是安泰俄斯神殿的新晋学徒,今年春天,他从祭司的手中受领了契尔卡(Khirqa)。虽然只是入门之身,但他一直蒙受祭司的特别看重,所以也得以在刚刚的撤退中能够伴随左右。
  敌人也许轻蔑地以为他们已经慌不择路,所以毫无戒心地打开了那扇门——隐藏着神庙最大的秘密,狮子匠最不庄重的造物,无论这位时枢神曾经对此作品寄予了如何的期望,它现在看起来只是某种野兽和触手的混合物,但比陆地上所有的动物都更加庞大,静卧时像山脉,动作时则像巨浪。
  它每周需要一个凡人来满足胃口,因此成了神庙深处最鲜红的秘密。萨德拉听过他进食的声响——牺牲品的骨头碎裂如枯叶,它每次都吃得干干净净,甚至不忘用吸盘吮干地上的血液,如果不是过于骇人,这甚至接近于某种舔盘子的行为。
  神庙从来将它视为麻烦,可它毕竟是狮子匠的恩赐,或者说垃圾。但无论何种,都不是神庙该任意处置的,彼端却也没有降下过新的神谕,他们也只好年复一年地咒骂着,却仍然饲养着这个怪物。
  但,或许今天,它能发挥自己的作用。
  萨德拉通过墙上的小孔观察着房间内的景象——敌人犹豫了,想必他也不想去伤害狮子匠的造物。他和上校有交易,却也并不想负起冒犯任何其他时枢神的风险。
  就在出神的片刻,怪物伸出触手将他拦腰卷了起来,他试着用佩剑来划出创口——时至如今,他似乎仍未做好杀死怪物的心理准备,只打算让它吃痛放开,但利刃接触到毫无摩擦面的触手,简直像玻璃球被扔上冰面,怪物伸出另一只的触手,顺势将它卷走了。
  这时敌人才仿佛真的起了战斗的决心,开始挣扎起来,但触手一圈一圈绕在躯体上,缠他得很紧。
  萨德拉等待着怪兽开始享受它本周的额外加餐,祭司也是同样期望着。但是它只是反反复复在猎物身上蹭动着触手,简直类似于一种爱抚或者挑逗。
  渐渐,萨德拉似乎明白了怪兽如此反常的原因——空气中正在弥漫开极为馥郁甜腻的香味,浓重到近乎能看到实体,这是制花人的气息。
  而这一切香气的中心,先前端庄冷淡的杜弗尔先生,正在从喉咙中挤出断断续续的呻吟。
  随着触手蹭动,那套象牙色正装褴褛成破碎的布条。即使在如斯黑暗中,借着壁上一点烛火,裸露出的苍白肌肤依旧闪着细腻的微光。
  湿滑粗大的触手开始在他的股间摩擦,他的双腿夹紧了,大腿上隐约能看清肌肉的线条,但这显然无法阻挡怪物去做它想要之事。
  由于无形之术的修炼,萨德拉拥有远超凡人的视力,以至于他没有错过敌人双腿间闪着水光的粉色。
  萨德拉早就对这为清算人领主的作为有过耳闻,他是如何地彻彻底底玷污了安泰俄斯的血脉——
  仿佛在多次的探路后找到了终点,触手毫不容情、彻彻底底地撬开了猎物的入口。
  萨德拉看到,在插入的那一刻,他腰肢下塌,屁股翘起,仿佛条件反射般迎接了怪物的侵入。只有城镇中那些万人骑踏过的妓女,承欢无数次后才能养成这样的肢体反应。
  可最初如此荡妇的动作是那样青涩的躯体,萨德拉不知何时已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大腿根部本不该存在的器官,阴唇的颜色与形状都十分幼嫩,又粉又薄,仿佛蝴蝶脆弱的双翅。
  他的穴口被撑出半透明的色泽,仿佛即将破裂。每当触手拔出时,都能带出一小截粉色软肉,啵的一声,小洞颤抖着合拢,近乎到看不见有缝隙的地步,却在下一次进入时,能一口气吞下浑圆粗壮的触手。
  似乎还嫌不够,怪物的另一条触手摩擦过他的股缝,萨德拉还没有看清,那根布满吸盘、粗大可怖的巨物就被他的屁股完全吃下了。此刻阴道还被填充地密密实实,他就被迫承受了第二次插入,从牙缝中流出几点微弱的泣音。
  怪兽用复数的肢体摆弄怀中白而泛光的躯体,仿佛真是在摆弄一件象牙玩具,他被迫调整了姿势,被股间两根触手顶到双脚离地,所有重量都压在身体最柔软敏感的深处。
  天哪,他哭了。萨德拉惊讶地发现敌人已经满脸眼泪,不过这也难怪,他的肚子被这双重侵入塞得满满当当,好像怀孕一样鼓出圆润的曲线,皮肤被过分拉伸到即将涨破,几乎有种晶莹的质感,甚至能透过表皮看到触手深紫的颜色——触手暴露在外的末端简直有他的腰肢那么粗。萨德拉望着眼前的景象,简直要可怜起他了,心底泛过几丝古怪的柔情。
  可是,他一点都不值得同情——有多少人亲过这张冷冰冰的嘴唇,揽过这幅软软的腰肢,萨德拉早有过耳闻,仅仅为了一个便宜行事的公章印儿,他就愿意对任何人打开双腿,甚至不惜在父母恩赐的血肉上开凿出空隙,以容纳这完全反自然的、只供他人享乐的器官。
  转轮和燧石曾高居漫宿执掌着世界的进程,而他们的后裔却横陈在别人的身下,张开腿放荡地呻吟,逝亡的神灵会因此蒙羞吗?更不用说这个婊子和上校的交易,他跪下身来侍奉昔日的敌人,任凭沾满先祖鲜血的手按揉他的头发……
  “婊子!”他的内心同时闪过夹杂着妒火的愤怒和报复的快意,勃起的阴茎顶着粗糙的布料。安泰俄斯神庙也同样侍奉曾为仇敌的时枢神,但人向来很难看到自己的过错。
  
  此时杜弗尔身受的要比萨德拉想象的更多,他感到腹部又酸又痛,这滋味实在难以言述,不仅仅是源于过分的撑开和饱胀,
  他不知道的是,触手的汁液正在迫使他的身体做好受孕的准备。他的卵巢发痛,子宫内壁抽搐着变厚,卵泡破裂,等待着被非人类的精子入侵。
  触手的精液又稠又烫,带着喷射的力道毫不容情地打在柔嫩的宫壁上,他难以自控地尖叫出声。在一次次的交易中,他早已习惯漫不经心地对待性爱中的羞辱,但是承受这种怪物的精液,被敌对神明的造物在子宫内射精,他脑中朦朦胧胧浮现了马赛克嵌板上,先祖暴突的、布满血丝的眼珠。实话实说,对于自身所蒙受的屈辱,他现在还只能猜到一半呢。
  触手刚一拔出,他就像失禁似的漏出一大滩液体。他昏昏沉沉地躺在地上,怪兽的异肢仍没有离开他的躯体,称得上是柔情地抚摸着,像是孩子恋恋不舍地对待心爱的玩具,口器中发出猫咪似的、满足的呼噜声。拜安泰俄斯的血统所赐,他完全恢复了,纵然脑中还保留着情欲的记忆,但对于他的身体来说,每一次插入依旧是新的开始。他的穴口紧紧闭阖着,完全看不出被侵入过的痕迹,阴部依旧粉嫩秀气地像个少女,但肚子却不自然地鼓起——受精于怪物的卵子膨胀到苹果大小,塞满了他的腹腔。假如照此发展,一个月后,他会双脚肿胀,膝盖分开,在苦痛和羊水中咒骂着分娩。
  “它看起来够喜欢他的。”怪兽没有吃掉他的加餐,但这也挺不赖的,萨德拉想,或许他们今后能每天欣赏到这种场景了,在某些时候,自己说不定也……
  萨德拉发现敌人不知何时已经跪坐起来,他的手掌从怪物的类胸腔处伸出,十指中紧握着漆黑黏糊的脏器,它死时甚至来不及发出哀鸣。他浑身僵硬,脚底板发凉,身躯犹如被美杜莎的凝视化成石像,他看到了敌人透过窥视孔投来的,毫无感情、冰冷彻骨的注视。
  
  
  *
  
  地砖上横陈堆叠着被长袍裹住的尸体,他们以各种各样的方式被利刃夺走生命,仿佛神明特意要在此展列各式各样的死亡方式,砖缝也被渗入的鲜血浸至深黑。
  他面无表情地用长剑拨开前路的死尸。仅有褴褛的布条贴在他的身体上,几近完全赤裸,全身沾满鲜血,触手以及他自己的粘液,肚子依旧隆起,在他行走时,与怪物精液结合的卵子一坠一坠,沉甸甸地提醒着他其中的重量与耻辱。
  穿过长长的回廊,他终于走到了神殿最深处的房间,仿佛被层层花瓣和绿叶所包裹的蕾心。
  他推开门,里面静悄悄的,只能听到轻微的流水声,厚重的石门仿佛隔绝了外界的一切,里面既没有鲜血,也没有守卫,只有弥漫开单薄宁静的睡莲熏香气味。
  那个孩子睡在摇篮中间,一串贝壳从顶上垂下,悬在孩子软绵绵的脸颊上方。
  他慢慢地走到摇篮边,仿佛真有什么感应,孩子睁开眼睛看着他,婴童乌黑明亮的瞳孔映出他满身的污渍,他等着婴儿被吓得哭泣或是尖叫,可是什么也没有。孩子只是睁大了眼睛,满怀好奇地打量着他。
  当他伸出指头去触碰孩子的手心时,孩子突然握拳抓捏住了他的手指,紧紧而揪心的一握,仿佛要把自己的所有都寄托给父亲。
  在把婴儿抱起来时,他心想,喔,原来这就是我的孩子。

Part4

  您想听我说吗?已经二十年了!我不敢保证,只能竭力为您回忆。
  1900年,老板带我前往的黎波里,从那不勒斯出发,经停墨西拿,一路可尽情享受我们西西里明媚蜿蜒的海岸线,在叙拉古从容停靠后即可横渡马耳他。
  抵达的黎波里时正值清晨,强烈的阳光直射到这座矗立于碧海之畔的雪白沙城,港口波光粼粼,停驻着各国船只,色彩缤纷的旗帜迎风招展。
  初来乍到时,这里拱廊如冠的通衢、街巷顶棚垂下的葡萄藤蔓、残缺斑驳的无头雕像,和炽热碧空映衬下洁白的圆顶的确有可赏玩之处。但时日一长,在这座半中世纪的古城里消磨时光就变得无聊而难熬,白种人很少,当地土民只粗通欧洲语言。通信也极为不便,的黎波里只有一座邮局,雪上加霜的是,电报线路沿着苏尔特湾海岸延伸,当地的游牧民常常将木制线杆砍断当成柴烧。
  在此处,唯一的娱乐似乎只剩下英国领事馆的下午茶,我们至少在这儿还能受到欢迎,因为领事满打算着,希望意大利能在北非遏制高卢鸡和条顿黑鹰。
  这座“地中海的白色新娘”仅有的全部不过是椰枣、驼毛,还有海绵潜水员,剩下就只余黄沙,被热风吹来吹去,填满洞口,连空气都泛着铜色。实在难以理解国内某些人称其为“应许之地”。当然,他们更想要的可能是摩洛哥,但被法国抢了先。这场晚餐会意大利来得太晚,就不得不满足于别人吃剩的残羹冷炙。
  终于到了要离开的时候……哦,我见过她,她很年轻,我记忆深刻的只有黑漆漆的眼珠,大大的眼白,在棕色的脸上格外明晰,警惕打量时野兽般的神情。我对于土著女人的长相没多少审美力,不过当老板夸赞她的美貌后,我又觉得她毕竟还是不错的。
  老板让我在发船处等他,他要去神庙“讨回”他的孩子。为保密起见,我们只像个过路旅客那样普普通通地买好了船票,船票订在傍晚五点半。
  我坐在长椅上,今日,天空格外明净,如同一方耀眼的蓝宝石方巾。空气中泛着海洋的盐味,同时又闪烁金黄的细沙。当地人正在修剪橄榄,砍下的残枝被就地焚烧,叶子饱含油脂,在火焰下噼啪作响,缠枝的茉莉花在火焰中芬芳四溢,
  四点了,什么消息也没有,他会来晚吗?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事实上也的确不可能,老板在五点时出现了,换了一身衣服,步伐踉跄,脸色很差,但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麻布襁褓。
  “我把他们都杀光了。”
  所以这就够了。我们的房间在中层甲板,四壁是深色桃心木嵌板,一盏暖黄壁灯,小小的舷窗,床上方挂着一幅俗气的镶框美人画。
  老板要求我把他身体里的卵“清理干净”,他什么也没说,所以我也应该什么都不问。床上铺的浅色床单洗得并不彻底,斑斑点点渗着浅咖色污渍,他就躺在这上面向我打开双腿。
  起初的几颗并不困难,首粒的顶端早已半挂在洞口,摇摇欲坠(我想老板刚刚上船时一定夹着双腿不让它掉出来?)。卵捏起来很软,手指陷入后则向外反弹,有股韧劲,不会被轻易按碎,周围一圈完全透明,向内渐变渐蓝,核心是一团深色的物质。
  之后则逐渐难以处理,因为它们都深积在老板肚子里。我用左手压着小腹,右手食指和中指按捏着他宫颈口。这颗略有点大,出生时中端最宽处卡在花心,我打定主意要一举拽出,拉得略有些急。突然,裹住手指的肉壁强烈收缩,我心知不妙,果然,下一秒老板身体震颤,喷出的液体在我手心积出一片浅浅的水洼。功亏一篑,那颗卵又被整个吞了回去。
  “……下次小心点。”老板阴沉道。
  这份工作眼看愈发困难,我满头大汗,想到可以试着去借助工具,简单洗了个手,这时,我才发现中指因为长时的浸泡已经发白起皱。推开房门,绕过几个拐角就到了餐厅,餐厅里灯火通明,其他乘客都在大快朵颐,谈论着旅途里或真或假的奇闻。
  我到自助台拿了一盘面包,顺手带走一支餐钳,并对此深表歉意,毕竟我真的很需要它来在房间里吃面包。
  等我举着盘子夹着餐钳推开门时,老板已经坐了起来,衬衫散开,因为他正抱着婴儿喂奶。他的胸脯沉沉地坠垂着,一颗乳头含在婴儿无牙的嘴里,另一颗烂红肿熟,渗出的奶白乳汁将滴未滴。
  用不着示意,我也知道另一边是留给我的。我用力吮吸来缓解他乳房的胀痛,同时极力取悦着他。大抵是婴儿本能的吮乳让他感到疼痛,他把小孩甩到一边,婴孩哇哇大哭,他表扬说:“你吸的比他要好得多。”
  工具的确大有助益,金属钳头可以方便我在内部将卵捣碎再排出。我无聊地想,这些碎裂的软烂组织是否也算他的孩子?但有着人形或许也没好到哪里去。
  我仔仔细细把组织碎片一点点刮除干净,抬起头时,老板正注视着我,就像过去每一次,我知情解意地插入了他的身体。他早已湿得一塌糊涂,里面又热又软,绝顶来得很快,我刻意在他高潮颤缩之时顶弄他的花心,他足足潮吹了三分来钟,当然,这里可能也有我的私心(原来我这种人也还有性欲?)他动情地呻吟着,孩子本来已经哭得睡过去,又被我们惊醒了,再次嚎啕大哭。我们在许多地方做过不同种类的性爱,但在婴儿震耳欲聋的哭声中服务他的父亲,这还是第一次。
  这时,船驶过一个急波,房间里的所有东西都左摇右晃,吊灯在我们头顶吱吱作响,花瓶倾倒,陶瓷碎裂的脆响。我心里忽而产生了一种极为隐秘的毁灭欲:让浪把这艘船击得粉碎吧!打断龙骨,淹过甲板,把我们所有人都吞到千米之下漆黑一片的海心里!
  当然,事实上是什么也没发生。老板高潮后就精疲力竭、神思昏昏地睡着了,我凝视着他蹙成一团的眉心,心烦意乱,但什么也没做。孩子还在哭泣,我怕他又惊扰父亲得来不易的安眠,赶紧抱了他出去。
  
  外面的人群已经散了,走廊里只有幽幽的灯光,我一直走到了事务室,一个说巴勒莫土话的中年女人值今晚的夜班。
  “大家都听到孩子在哭。”她语带责怪地说。
  我说:“兴许有点晕船吧。”
  这至少不算个太错的答案,我向她要了温牛奶,孩子一吸到奶嘴就咬个不停,很快喝个见底。我舌底还有一丝人乳的涩味。
  “噢!好宝宝,真是饿坏了呀,瞧瞧这些男人!”她看着婴儿皱成一团的小脸,孩子喝饱了立刻不哭也不闹了,像小猫似的轻微打着呼噜,她眉开眼笑道,“真是个健康的男孩!一定能平安长大的!”
  唉,他的孩子会怎样长大呢?

Part5

  1925年,我逃到了世界上最北端的城市,但对我的追兵来说可能还是不够。
  清算人向来厌恶俄国,对于一个从南欧起家的组织,没什么比严寒更惹人反感的了,这也是为什么世上尚有雅典人的存在。
  十年前,父亲曾动过北上的心思,因为这里有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软弱的沙皇,神经质的皇后,他们生了四个女儿,终于诞下了一个男婴,可这个继承人是用水晶玻璃滴制的,一点磕伤都足够碰个粉碎。现在,是时候选个漂亮木偶,从农村的马厩里捞出一个无赖神汉,洗刷干净、粉饰一新,清算人终于和这对可怜的夫妇搭上了线,但随后的革命摧毁了一切。
  不过,父亲在俄国的失败意味着我在此地至少有暂且可供喘息的容身之所。
  雅库茨克是一座建立在冻土上的城市,这也意味着这座城市无时无刻不在缓慢下沉,每座房子从内部散发的热量,都在它赖以矗立的冻土上侵蚀出浅浅的陷坑,整座城市就像一支巨大的舰队,正在缓缓沉入大海。
  除去无穷无尽的冰和雪,雅库茨克还出产黄金与钻石,但与当地人无关,这些闪闪发光的矿石刚一出土,就会被装上列车运往五千公里外的莫斯科,随后在国际市场上被出售,为革命政府换来至关重要的外汇。
  留给此地的只有钻尘——我是说冰雾。在走回公寓的路上,细碎冰晶的无数刻面在阳光下闪出易碎的微光。每个行人走过,都会在薄雾中融出一道自身身形的走廊。我开了门,今天运气不错,第五次转钥匙时锁就开了,路过窗台时,往水罐里插上了一截青松枝。
  我在这里的身份是一名无证游医,当然,并非为了钱,你没法指望从冻土上榨出油水,只是为停留找个说得过去的借口。
  但无论在哪里,上门的顾客总是有很大一部分是……女人,或者说否定未完成形式的母亲。有老有少,从赤着脚的女仆到贵妇人,相同的是总闪烁其词,吞吞吐吐,从掩住脸庞的头发下抬起眼睛惶恐不安地望向你,未说完三句话就痛哭失声(“先生!帮帮我吧!求求你帮帮我吧!行行好吧!”)
   ……她宁愿带着你一起去死……
  爱莫能助,我说,爱莫能助。

  前同事曾在共进晚餐时和我说过一件趣事,有关我们一位“慷慨捐助”的客户。
  她绑一条又直又亮的麻花辫,垂到腰后,在某个正派老爷的府上帮工做女佣。随后,她怀上了这位老爷的孩子,下定决心把孩子生出来。她打点好了一切,包括一对可靠的夫妇,和钱,足够的钱,当然免不了进行了一些“借贷”,不过,一点寿命换一条新生命,很值吧?
  ……在安泰俄斯神庙,他们说服她把你生下来……
  然后呢?我切着牛排问。
  结果她生下了一对双胞胎!为一个孩子打算好了一切,来的却是两个!做母亲的该怎么选呢?哈哈,她可选不了,就把两个孩子都掐死了,之后发了疯,抱着两个小小的尸体,在雅芳河旁走来走去……可怜的女人,可怜的蠢女人!
  ……在圣所里,在碎剑的标志下。来,我带你去见她……
  人们常说,当长到父母的年龄时,你就会懂得许多。我今年二十五岁,我母亲死时二十岁。
  拧开淋浴头,房间温度很低,所以立刻喷出满屋水雾,我什么也看不见。
  躺入浴缸,我在想……她的头发是长是短?是卷是直?在的黎波里混杂浩瀚的民族旋风里,她的血管中何种血质多一点,阿拉伯人?柏柏尔人?土耳其人?她戴面纱吗?“她宁可杀死你,而不是让你的父亲得到你”,她也走进过一个游医的地下诊所吗?那个医生是当地巫医,还是一个远走异国的欧洲人?收了钱后,医生会让她躺在脏乎乎的长椅上吗?然后拿出工具包,里面装着探针镊子刀子拉钩剪刀骨钳……?
  我掏出配枪,张开嘴,枪口压着舌头抵住上颚。每当我觉得特别讨厌自己的时候就会这么做。
  按下扳机,然后——嘭!

  我醒来时一丝不挂,泡在暖呼呼的热水里,就像刚刚出生。
  先袭来的是头疼,每次都这样,像是宿醉,我踉踉跄跄从浴缸里爬出来,伏在马桶上一阵干呕,并不断地流鼻血,鼻子里那些凝结的血块被热气化开,不停顺着嘴唇往下淌,我努力不要咽到它们。
  热水积到小腿,我吐到一半,想起淋浴还没关。到处都是水雾,整个房间都湿淋淋的,摸索着终于关上了笼头,啊对了,原来我可以打开窗户,窗户没有把手,也很少打开,我使劲终于推开了。
  雾气迫不及待逃走了。窗台上有几块破裂的陶片,我吸着鼻子里的血,想了好一会儿(这时头还在疼),应该是那颗子弹先穿过我的硬腭蝶骨脑干颅顶,然后打中了这个陶罐。果然,窗户上有个小洞,正在漏着冷风,周围的玻璃开裂,我左看右看,得意于自己的推论,青松枝掉在地上,绕着一圈水。
  很遗憾,周围的东西都很难像我一样会自动长回原位,所以明天我大概要找人去换块玻璃。
  ……还在清算人时我就常常这样做,这件事通过许多人让父亲知道了,于是我又通过很多人反向知道父亲听闻此事的评价:“就连自杀也做不好。”
  总是什么也做不好。小时候,我在某天内做糟了很多事,晚饭时又打裂了盘子,我吓得转身跑开,躲到楼梯下的橱柜里,这里很黑,我不停哭泣哭泣(满脸眼泪的时候感觉有点像敌人溅一身血),然后他出现了(是意大利而不是雅库茨克),我只能看到他的皮鞋、小腿,和弯下的膝盖,他矮下身来,朝我伸出手。
  你会爱我吗?会一直一直爱我吗?
  他什么也没回答,于是我继续哭,我一直一直哭直到睡着了。今晚,我又梦到了奥尔图基奥。

  • Copyrights © 1925-2025 船长修道院

请我喝杯咖啡吧~

支付宝
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