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喜剧(5)

他不敢直直地望着父亲,就像人不能裸眼望着太阳,但还是能看见父亲,就像人总是能看见太阳。

  他决定了此后再不与父亲相会(哪次不是这样?)这个决定由于他反反复复下过,听着已有些可笑,但这次他倒是真的下决心了(哪次又不是这样?)
  
  为免重蹈覆辙,他甚至刻意在日程中避开任何清算人相关的事务,生怕与父亲打照面——在他动了这个念头后,才发现这些事务真是何其之多!
  
  但这又成了悖论本身,正是为了避开父亲,他才不得不打探父亲相关的一切消息(他有时也怀疑自己如此探听是否真的只是为了避开父亲)。如果他预先知道父亲会出现在某个晚会,他就一定会拒绝出席,但这不是说他能用另一件事来弥补上这片空白,因为他会心烦意乱到没法做任何正事——他的大脑不受控制地幻想父亲所置身的场景,他的想象如此投入,以至于父亲的幻象成了真的,而他切身处地的现实则更像一场幻觉。
  
  他反反复复被父亲折磨,倒不是说父亲做了什么,而是他总在和脑中的幻影缠斗。过去也是如此,除去稀薄至无色的童年回忆,他和父亲总是见少离多——或许父亲的秘诀就在这里。
  
  他的执念到了一种荒谬的地步,某天他上一家餐厅吃饭,并不是因为听说菜肴的美味或者欣赏装饰的陈列,而是因为这家餐厅的首字母缩写恰好与父亲昨晚去的餐厅相同。(而他甚至没有到那家餐厅的勇气)
  
  这种执念同时加重了他原本就有的厌世情绪。每当他走在街头,想起世界上随随便便哪个人,譬如这时正和他擦肩而过的矮胖男子,都得享有和父亲见面、走入父亲周边那块圣域的殊荣,而唯独对他是绝对禁止的。他抬头看到那些面目模糊的路人,心里就燃起这股毫无道理的憎恨。

  
  时值岁末,入夜之后天上飘起了几点细雪,他无精打采地沿着黎塞留街走向剧院,路过某家时装店时,余光中橱窗后的穿衣镜里有个肖似父亲的身影一闪而过。对于自己一片痴心创造出的种种幻觉,他可以说完全习以为常,连停步确认都懒得,径直向前走去。
  
  今天他的任务是去去窃听某位在二楼一等包厢的权贵,而他买的票在正厅前座。整个剧院灯火通明,水晶吊灯上煤气火苗静静燃烧着,浅蓝色的焰心绕着一圈橘色的暖光,石榴红的绒幕布已经放下,在强烈的灯光照射下仿佛成片连绵的火焰。
  
  他刚刚就坐,开演的铃声就响彻剧场,所有观众都在互相交谈,抢着入座,在这片四面八方、层出不穷的嘈杂中,他忽然听到了一个极度细微的说话声。
  
  周围的一切,亮如白昼的灯光,震的耳膜嗡嗡作响的噪声,都在瞬间混成黄色的烟雾,只是模模糊糊在他身边浮动着,只有一点是明晰的,实际上它正如刀子一样在切割他的神经。他先是愤怒,再是沮丧,又有些自嘲地想,他的确不可能对父亲的所有动向了若指掌。
  
  他扶着前面的椅背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起身离开,就像个刚学会走路的小孩,每迈一步都要思考下先出哪只脚,就算这样还差点绊倒。他已经完全不在乎那个窃听对象了,只是迫切地想走出剧场,仿佛挨了打的幼兽第一反应是逃跑,但当他意识过来时,却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尽量正对父亲包厢的位置。不幸的是演出已经开始,台下漆黑一片,更兼之包厢上都糊着绿纸,连他的视力也无法穿透。
  
  今天上演的是舞剧版《大理石姑娘》,一个显然原型是皮格马利翁的雕塑家爱上了自己刻刀下的塑像。女演员脸上涂着苍白的滑石粉,一动不动地立在舞台中央,男舞者绕着她不停地做连续旋转动作。
  
  即使一无所获,他仍然愤愤不平地紧盯着对面的黑暗,父亲和另个人的说笑声乘着无形的双翼钻进他的耳朵里。男舞者绝望地祈求魔鬼在大理石冰冷无情的腔内点燃生命之火;父亲和谈话对象在说德语,他特别关心新的外汇管制规定将如何影响他在德国的财产;男主角割开了血管,在魔鬼的契约匆匆写下了名字,卖出了他的灵魂;父亲说了个关于沙赫特和奥地利佬的双关笑话,两个人都笑了起来(“你们可真有够开心的”)。
  
  他对自己说,这两人很可能正在干些什么龌龊勾当,如果真能见得了人,又何必躲在包厢里?舞台上燃起火焰,女主角苏醒了,她飞快脱下了白色弹力紧身衣,换上了五光十色的华贵舞装;这两人说话时手会放在哪里呢?没有任何证据,但不容窥视的私密空间本就是罪恶的前兆;下一幕里,她和一个富翁如痴似狂地跳起了不堪入目的圆舞,魔鬼不仅欺骗了他,还在嘲弄他,因为他的雕塑永远不会爱上他;他非得去父亲的包厢看看不可。
  
  这时,像是呼应他的心神所至,舞台效果的强光正好打在他的目光落处,像是从自鸣钟突然弹射出来的机械鸟,父亲倏忽出现在他的视野中,仿佛是在一片黑色背景中刻拓出的白色肖像,峻洁、优美到了惊人的地步。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转过头去,不敢直直地望着父亲,就像人不能裸眼望着太阳,但还是能看见他,就像人总是能看见太阳。
  
  几秒后,一切复归黑暗,即使他的视网膜上还残留着烧灼的映像。他痛苦地意识到他根本不相信先前那些莫名的揣测,是他在煽动自己的愤怒,好找个理由冲进包厢——他太想看父亲一眼了。不过,如果见面了,又该说些什么呢?啊,要是父亲愿意真的欺骗他就好了,他已经准备好忘记一切,宽恕一切,或者他去祈求宽恕也行。他绝望地想道,难道我真就这么爱他?

  
  当他的晃神结束后,戏已经落幕了,观众从座位两侧的楼梯上,仿佛无穷无尽地向下流淌。
  
  父亲大概会从后面的特殊通道走,也就是说,父亲要离开了,他犹豫了几秒,挤开人群冲下了楼梯。他几步就冲到了剧院之外,在路过演员们的出入口时,看到两位衣冠楚楚的先生在那儿踱着方步,大约也在守着情妇出来。
  
  这时,他才留意到今晚的月亮圆满明亮得出奇,像是舞台上空悬挂的巨型探照灯,映亮了毫无血色的脸颊——父亲正站在二十米开外。
  
  狂乱的月光似乎也弄昏了他的头脑,他开始强烈地怀疑这个父亲并非真实存在,而是从他的梦中剪下、被偷运至此的一截虚影。
  
  只剩十几秒钟了——父亲正准备上车,动作时衣袂拂过如铁黑夜,似乎也发出摩索细响。他来不及细想,几步狂奔过去,这时父亲略微低着头,后发向两边分开,露出一点平时被掩着的脖颈,他冷不防地狠狠咬了上去。

  父亲吃了一惊,但不用回头,就立刻认出了他,“是你啊。”父亲语气平淡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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