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喜剧(2)

然后,我就可以吻你了。

这座套间坐落在奥斯曼大街二楼,内部陈设非常简单,因为除了白天的短暂休憩外,这座房子对他几乎毫无他用,实际上,除了今天之外,他几乎没有这个时间还呆在房间过,而今晚之所以毫无安排,是因为此时他本该还在和父亲做爱,然后他们会一起坐在床上用宵夜,继续缠绵直到天明破晓。
而现实中他只是没精打采地坐在床上抽烟,当然,也可以找些旧友来消磨时光,不过他袖子上还沾着父亲冰冷的香味,使与其他一切人的交际都显得惹人生厌。他想起抽屉里还有份来自奥赛河岸的文件,更觉兴味索然,但除此之外亦无事可做,还是强迫自己打开了灯。
没读两行,他突然想到临走出门前,父亲安慰他说“下次补偿你”,他知道父亲的“下次再说”真正的意思其实是“这次就算了”,不过,他的确很喜欢听父亲说“下次”这个词;他又想到父亲说这句话时,两人距离不过一步,父亲的眼睛和袖口的翠榴石在微光下同时一闪,他为什么没有走上前吻一下呢?父亲也完全没有拒绝他的理由了!……文件被他的大拇指搓揉出一个巨大的折痕,他醒悟过来,定了定神,又勉强自己读了两行,“在国际联盟条约第 15 条第 7 款所述的情况下……”。他想让自己的心冷静下来,于是对自己说:“你可以下次吻他!”。但他由于不愿显得过于殷勤,总是尽量将自己的两次拜访间隔开至少一个月的间隙……所以你是准备等一个月?……他耳边浮起父亲对他说话时略微沙哑的声音,如果不是快速愈合,下午的深喉足够让父亲几天说不了话,更何况晚上去什么歌剧院!……父亲背对着他整理衣物时,布料摩挲出綷縩綷縩的细响,镜子左边的烛火多么明亮,将父亲的半边脸颊照的分毫毕现,被火照透的皮肤,时眨时动、薄薄的眼皮……他感到自己的整个意识都附身埋头在下午那一小时的回忆里啜啜吸吮,好像不把每个片刻的光泽、响声、香气吸收完毕都难以罢休。
他咬着牙把文件又丢回桌上。自己对父亲的迷恋,使他也经常感到无可奈何。思想挣扎片刻,从最高的架子上取下一个小盒。放到如此不便之处,无非是主人刻意给取出添加难度,但他甚至无需瞧上一眼,仅凭手中触感,熟极而流地打开了盒子的机关。里面不过是些“毫无价值的零碎”,他可真的太熟悉了,是一小缕头发、叠了四次的方巾、红宝石纽扣(而父亲今天袖口上的是绿色)、剑形胸针(刺了一下他的手指)、完全枯萎的卡特兰花,零零总总,诸如此类。
而这些东西的来源?某次父亲向他提起,最近有个人刚好使他讨厌,如果艾克赛恰好有时间、能顺路帮忙将其解决一下的话……他语带讽刺地询问父亲尚且有什么能给他作为报酬,“有什么呢——“,父亲习惯性地把最后一个尾音拉长,好像真的十分苦恼地叹了口气,随即微笑着说,或许可以吻他一下作为偿报。他自然是认为这大为可笑,然后父亲用微凉的手指戳了一下他的额头……等到他完全冷静下来,他已经在接受作为奖励的那个吻了,以及顺便抽神想到,那的确是足够上头条的死讯……
当然他还不至于(不至于)堕落到接受父亲的所有要求,但其中有一些他能毫不费力地办到,又与他对时枢神的效劳没有冲突之处,所以有何不可呢?而父亲的报偿都是这些说来可笑的小东西,他抓住方巾,雪白而柔软,因为他的反复摩挲也沾染上人类的体温,父亲是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来放在他掌心的……
成为长生者后,他的听觉变得难以置信的敏锐。于是当他闭上眼后,整个巴黎的四月的春天的欢乐的河流都汇聚到他的耳朵里,骰子在绿丝绒台子上滚动,玻璃杯彼此碰撞以至于酒都洒出了些,戴发带的少女在河边唱歌,青年情侣们互相闹着笑着喘息着……他们可真够开心啊,他挖苦地想着,不过,也不知道现在父亲在做些什么……下午他们做爱时,他竟然没注意到父亲最后有没有高潮,他搜肠刮肚地反刍了好几个细节,无一能得出结论。他苦恼地想到,他们来自血缘的心灵互感,自长大就逐渐减弱,但始终存在,也是他逃亡时没办法彻底躲开父亲的原因,他飞升后就彻底消失了……如果这种联系还在,他就一定会知道……而现在就算他折返回去询问(!),父亲也绝不会诚实地回答……他反复告诫自己,他完全没必要考虑父亲的感受,但还是一阵心烦意乱。
身上的燥热驱使他走到阳台,晚春潮热的暖气喷在他的脸颊上,路灯下一对男女正相互拉扯着,女人往前多走了一步,男人抓住了她紫色的披肩,丝绸下滑,露出了她整个的手臂和背部,于是他们搂抱在一起,两个人都得到了只有他没得到的那个吻。
夜间马车转过拐角,每一次车轮转过的辘辘声,都似乎震耳欲聋地响着父亲的名字。他抓着栏杆,气喘吁吁,在几秒内已经完全想好了:他是因为掉了东西才折返回清算人总部,他会不经意透露,如果父亲还在担心德国的那些资产和股票,他完全可以帮忙解决。说到底,为什么父亲要去找别人呢,难道他不是比所有人都更能为父亲效劳,比所有人做的还要好吗?他想到,父亲听到后一定会高高兴兴和他上床……
然后,我就可以吻你了。

此刻已将近十点,他盘算着父亲回家至少还要等三四个小时,而且必然带着一身酒气,他不希望父亲喝到太醉,因为他实在很讨厌父亲不清醒地和他做爱(哈哈,你害怕他会念错名字?)不过,如果真是完全喝醉了也不错,父亲只会毫无意识把身体依靠在他身上。他从不留下过夜,除了不想显得太过亲密,更由于父亲的睡眠非常浅,几乎不可能在房间有其他人时睡着。只有这种时候,他至少能抱着父亲睡上五六个小时。
他刚从父亲镜中一脚踏出,立刻听到楼下传来小孩子尖叫大笑跑动的声音,吵闹到很难相信是一个人能够发出的,在一团嘈杂当中,夹杂着一个非常轻微的说话声,但是对他来说,犹如从一团棉花中摸到一根尖针般明晰——这是父亲的声音,他立刻想到父亲是对他撒谎了,不过,是为了什么呢?
他用无形之术隐藏住身形,悄悄走出门去,外面被照地亮到奇怪,一定是所有的灯都点起来了。他靠在二楼的栏杆上,看到厅堂里一个约有五六岁的黑发男孩正跑来跑去,怔了一下。他努力回忆,想到这大概是父亲曾经提及,他也从别人口里听说过的……呃,弟弟?
他当然拥有很多兄弟姐妹,因为父亲秉性如此。不过,即使在父亲的众多儿女中,他也是特殊的——他是唯一被父亲带在身边亲手抚养的孩子,正因如此,他和父亲之间的纽带才是独一无二的,他也决不会把自己和那些素未谋面的血缘同胞们相提并论。
那么,父亲到底为何要对他撒谎呢?他捏着栏杆生气地想,难道我会生气吗?
事实上,父亲向他提及这个孩子时,他并没有生气,反而为父亲的坦诚而暗自高兴(当然,总是会有人有兴趣通知他清算人领主的新子嗣)。之后,他也从未在家中见到这位新弟弟。
他之所以还记得此事,纯然因为此前他和父亲大闹了一场,甚至到了再次动真格决斗的地步,争执的起源他已模糊不清,后果倒是铭记在心——父亲一连消失了几乎半年,他起先以为父亲是真的生他的气,不愿与他见面,但是,躲着他意味着把清算人的事务也搁在一旁。他又猜想父亲是有什么麻烦,不过,若果真如此,父亲为何不让他帮忙呢?父亲从不吝于指示手下,使用人脉,唯独什么也不愿告诉他,他为此恨地咬牙切齿,又为自己的愤恨感到可笑,简直好像他担心父亲不愿利用自己、唯恐不能得到机会为父亲驱使一样可笑。他的愤恨增进了耻辱,耻辱又滋养出愤恨。
他绝望到甚至开始认真担忧父亲是不是已经自杀了,最后,他截获了一封发向维也纳分部的电报,等他赶到地中海某个小岛上时,父亲倒是一如既往表现地平平淡淡,甚至在他一寸寸检查父亲身上有没有新添的伤疤时疑惑地问他,如果想上床没必要这么做前戏。
之后,父亲向他提起了这位新弟弟,他现在倒猜着了一点,他模糊地知道父亲与上校间巴拉卡的交易,料想这位新弟弟的母亲,显然又是一位先被欺骗又被掠走光的女人,并且很有可能已不在人世,而父亲不愿告诉他,无非因为其中牵连到了伤疤之神……
对这个孩子,他的所有印象便是略微的同情,而这同情也是稀薄近无的,只是奇怪父亲为什么把他带回了家,随即听到父亲颇为无奈地说道“……既然今天是你生日……不过,也应该睡觉了。”他立刻松了口气,想到这小鬼大概马上要被人带走了,但又有点困惑,因为他小时候从未过过生日。他看向父亲,父亲正一手支颐,轻轻微笑着,亮光从绿宝石袖扣的六十个切面穿过,最后映在父亲眼睛里。
孩子闻言尖叫一声,放开已经一塌糊涂的蛋糕,跌跌撞撞向这里跑来,沾满奶油的小手抓住父亲的裤子就试图攀爬,他更加确定了这小鬼只是今天生日才被带回来,因为他看来对父亲的脾气完全是一无所知啊。他带着点幸灾乐祸想,父亲一定会生气的……
果然,父亲伸出手勾住了这小鬼背带裤的交叉处——提到了自己怀中,这小鬼顺势就开始撒娇了,像只刚断奶的小猫在父亲膝盖上磨磨蹭蹭,百般痴缠,随后,又像是玩累了眯在父亲怀里睡着了,赖在父亲膝盖上,把头深深埋在父亲颈窝里,他看了不禁在心里破口大骂,气到咬牙切齿,因为他知道这小鬼假装睡着不过是在闻父亲身上似有若无、冷冰冰的香味,而这香味的源头则来自于下午父亲和他的欢爱。而他为什么知道?因为他小时候就总是这么做的!
不过,父亲现在就要做些他小时候不知道的事了——父亲低下头,要给孩子的额头递上一吻,在这吻到达的前一刻,孩子却从父亲的膝头跳走了。
“怎么……今天不想要了?”
孩子想了一会儿回答说,他在等待晚安吻(晚安吻!),听着父亲的脚步慢慢上楼时,才是最幸福的,如果他在楼下把吻的份额用光的话,今晚就缺失了这段幸福了。
父亲显然被这个回答逗笑了:“那你先回去房间等着吧。”这句话夹在父亲的笑音和小孩跑动的足音间,竟使他反反复复想了好几遍,他想到,哦,原来这小鬼在家里有房间啊……

孩子从他面前蹦蹦跳跳跑走时,他还怔在原地。随后,父亲施施然地走上了楼,他解开遮掩身形的帷幕,父亲睁大了眼睛,但依然被毫无抵抗压在了一旁的墙壁上。
父亲冷淡地望着他,好像在谈及他的错误:“你怎么回来了?”
他简短地回答因为丢了东西,父亲转而问他丢了什么。他脸上红了一块,此时,他已将预先编好的理由忘了一干二净。不过他随即想到,父亲逼问无非是强迫他承认自己撒了谎,以此来获得优势,但他们能站在这里,父亲下午推说去歌剧院的谎言不是一清二楚了吗?不过,这确实就是父亲的作风,他想挖苦两句,又觉得很索然,他转而又想到了另件事,脱口而出道:“你下午时高潮了吗?”
父亲不可思议地望着他:“你就是……丢了这个?”他并没有预计把两件事关联起来,此时也是一顿,而父亲竟然轻轻笑了一下,“你应该丢些别的东西的……不过,如果那样的话,我是不会让你收回的。”
他感到话题已经完全被父亲拽走了,他想到他此时应该先质问那个小孩到底是怎么回事,而不是就此和父亲开始调情,不过,他注意到父亲笑时只有左边的脸颊会有浅浅的涡痕,他在两个话题间挣扎了片刻,着迷般想起了他回来的真正的原因。他低下头,父亲似乎也预感到了他的愿望,闭上了眼睛,于是——
他措不及防,向后摔了几步,父亲突然使出真正的力道从肩膀把他推了出去,他又惊又怒,不知发生了什么。
下一刻,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出现在走廊尽头:“爸爸……你们在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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